我的父親是個管理干部,年輕時在煙臺城建局工作;中年后改為商業(yè)管理。父親常對我說:“管的都是些普通人的事——樸中人事。雖瑣碎,卻代表政府的形象;不能忘以善良、平等、真誠待人!”父親對朋友,對家人,歷來如此!
母親曾對我講過父親的許多故事:她常說:“你爹心善,因他善良,上天就眷顧他。他七三年生那場大病,我當(dāng)時真緊張,以為他要走,抗不下來;沒想到他的胃切掉了三分之二,那么大的手術(shù),而且50年前的醫(yī)療水平,他不僅活了過來,而且又活了27年,上天的眷顧啊!”
他在煙臺和福山分管城市建設(shè)時,從不擺架子。大小事,他都認(rèn)真細(xì)心地與基層商量。那年月最講與群眾打成一片,他的上司非常欣賞父親的工作作風(fēng)。我有時翻出哪些五、六十年代的老照片,問母親:“這些年輕人都是誰呀?這么多與他合影的?”母親說:“都是城建局下面的正、副科長、班組長們,他們說你爹比電影明星王新剛還漂亮,都喜歡擠著鬧著與他合影……”我聽了哈哈大笑:父親竟有如此殊榮!
膠東1947年就解放了。母親1937年與父親結(jié)的婚。10年后,母親才知道,父親在10年前背著母親參加了地下交通的工作。在這10年里,母親只知父親經(jīng)常用自行車帶著蝦皮在鄉(xiāng)間叫賣。有時半月不回來;回來后又黑又瘦,疲勞不堪。母親問他,他什么也不說,只是說:“餓的不行了,弄點吃的吧!”直到解放了,父親才講給我聽:抗日戰(zhàn)爭時,做地下交通太難了!他與一個戰(zhàn)友躲在樹林的草堆里,親眼看見日本人在村公所,將他的戰(zhàn)友,用鋼鋸將那人,從頭鋸開了兩半,他們在草堆里一動不敢動,村公所的鬼子20多個,他們只能聽那戰(zhàn)友撕裂心肺的喊叫!父親直至70多歲時,仍沒忘那時的危險場景!但,面對如此嚴(yán)峻的危險,父親從未退后,依然擔(dān)負(fù)著護(hù)送八路軍的各項任務(wù)。解放后,他對母親說:“上級有規(guī)定,干此行,上不告父母,下不告妻子兒女,這是鐵的紀(jì)律?!蹦赣H說:“幸虧我不知道,如知道了,還不天天為你揪心呀!”
父親善良,和氣,從不訓(xùn)斥我們。母親說:有一次他卻真的火了:我們同伯父伯母一起,在奶奶的主持下,過了17年一鍋吃飯的日子。大哥7歲時,二哥四歲,我們與伯母住房的南邊,有一處別人的房子想拆,沒拆完,只剩兩個山墻尖對著,很高。大哥就領(lǐng)著二哥爬上了頂尖,在上面往下看,沒意識到危險。母親在家里做家務(wù),不知道;正趕上父親從外面回家,有的孩子報告給父親了,別看父親脾氣偶爾急,但他此刻知道,絕不能對他們大聲喝斥,一喝斥,兩人就掉下來了!他慢慢爬上山墻,把他們兄弟倆慢慢地領(lǐng)下來,帶回了家,這是他最生氣的一次,用桌上裝糧食的面袋子,對大哥的屁股抽了兩下,訓(xùn)他,為什么領(lǐng)弟弟爬高?大哥也記憶很清楚,曾告訴我:他長到7歲,見父親發(fā)過一次大火,挨了兩面袋子;大哥是個非常愛面子,非常自覺的人,從此,他覺得做錯了事,在學(xué)習(xí)中,不管缺啥(筆和本了)他不敢向父親開口了!他每次都是只同母親說,母親再向父親說買鉛筆和本子等等。
但母親卻同我說:他們都看出了大哥,從小就有志向,不管干啥,總要站在最高處。學(xué)習(xí)成績不是全村第一,而是全鄉(xiāng)第一,劉光茂老師那時教他,特別喜歡大哥的潛心學(xué)習(xí)。到二哥上學(xué),又是劉老師教他,二哥的成績也很好,但貪玩,尤其在春節(jié)前后,他最活躍。爺爺把過年放的小鞭買來了,給伯母的長子和我的兩個哥哥分開,每人10個小鞭,(那時太窮了,他們買不起一掛鞭)大哥和二哥各領(lǐng)了10個小鞭,各人放在窗臺上;二哥從臘月28就開始磨嘰大哥,讓大哥把那10個小鞭也給他,他自已放了就行了。大哥開始不同意,二哥就把臉貼在大哥眼前,不停地“哥哥,哥哥”的商量,大哥兩天都看不成書,他終于慫了,答應(yīng)二哥:“好好好,你去放,但,咱媽得同意!”而后呢?媽媽太忙,二哥不敢老纏媽媽,就去纏奶奶,奶奶被纏的沒辦法了,就趕快對媽媽說:“老大的10個小鞭,他同意讓老二放,你讓老二放嗎?”媽媽很冷靜,說:“讓他放一個我看看?!倍缒鞘菑男∽盥斆?,手腳最麻利的天下第一了,在院子里放了一個小鞭,我的爺爺奶奶都贊他:“這孩子太靈通了!”大哥說了一句:“靈通寶玉?!比缓螅缇鸵宰约旱撵`通,開始放那20個小鞭:不是一次放完,他會在年三十放10個,初一早上再放7個,留三個初三早上送神時放。后來我伯母的兒子快18歲了,他就不領(lǐng)那10個小鞭了,都讓給了二哥,二哥過年最高興的是放那30個小鞭!
因我的上面全是男孩(夭折了兩個男孩,感冒后的肺炎)待我來時,父母很高興,終于見到女孩了。但我長到會滿街跑了,講話也不行,對父親的意識很模糊。母親很忙,沒空教給我們說話,爺爺奶奶也不象現(xiàn)在的人,從小就教給認(rèn)識父母。有一天傍晚,父親從大街的西邊推著自行車回家來,我在印象中覺得他與我和母親有聯(lián)系,就撒腿往家里跑,跑到家,想告訴母親又說不出來,就摘下了頭上戴的女帽,這是父親給我買的最漂亮的帽子:一個帶棉耳朵紫絲絨的女帽,我將帽子拿下來指給母親看,母親知我的意思:父親回來了;父親進(jìn)門說母親:“這個孩子看見我就跑了……”母親說:“她不會說是你,用帽子回來報信?!泵肯氲酱斯?jié),倍感親切;但過去的老人,對孩子,不會象現(xiàn)在的教育方式:時刻洋溢著滿滿的形式中的親情教育和影響……
在那個非常貧瘠的年代,我們的童年、少年幾乎沒有什么特別感興趣的事情。大哥一不回來,母親到傍晚,從山里回來做出飯后,我的三個爺爺和奶奶開始吃飯了,她就急忙去街上將我們尋回來。因在外面玩了一下午……我同二哥和大妹就不想吃飯,想馬上睡覺;這偶爾一次行;經(jīng)常是不行的!母親就講些笑話給我們聽:《墻頭記》——古代兄弟二人,不想養(yǎng)活他們的爹,兩家推來推去,把父親擱在兩家中間的一堵墻上,父親爬在墻上,兩個兒子各自在家吃面條,天上的雷公公不愿意了,雷聲滾滾而來,要收兩個兒子的命,墻上的父親急了,趕忙翻身跪在院子里,苦苦地求上天放過兩個兒子……我們正聽的有趣,父親推著自行車進(jìn)院子了,我們也沒聽見。父親對母親說:“又在講古,你真行,這些孩子將來會讓你都訓(xùn)練成大文豪了!”母親說:“都困的想睡覺,我得用故事哄著他們吃飯呀!”到了晚上,二哥和我又不想睡覺了,在院子里玩,到爺爺不和伯母屋竄;母親為了讓我們在伯母和爺爺奶奶的房間到處竄,影響他們休息,就給我們講隨唐演義中薛剛與樊梨花的故事,薛剛武藝超群,家中有妻,他與西涼樊梨花交戰(zhàn)時,被樊看中,他不肯殺樊梨花,幾經(jīng)周折,樊梨花終于成為薛剛的二夫人;現(xiàn)在知道了,母親就是用這些古老的文學(xué)乳汁,安慰我們的睡眠;慰籍她那疲憊的身心,蓄些精力,以備明日太陽升起時,她又與伯母一起上山春種秋收冬藏,她們得與我大爺二爺上山種地,伯母和母親得拉犁;她們一年四季,必須自種自收,保障全家17口人的吃用,這就是老人們的生活。
父親與伯父都在煙臺工作。父親因解放前做地下工作,被轉(zhuǎn)成國家正式干部。從煙臺到家80多里路,父親舍不得坐公交車,每次回來都是騎一天的自行車,傍晚才進(jìn)家門。我長大后,母親曾多次對我說過:“你爹本不會節(jié)約;他省這點車錢,包括平時吃飯也省的厲害,就是要留著錢養(yǎng)活你們兄妹6個,就象那打食的燕子,掙一點回來放下,又飛回?zé)熍_去了?!?
這些話很樸實,實想也是那道理。尤其在剛解放時,農(nóng)村人,農(nóng)民手里是沒有錢的,只靠養(yǎng)幾只雞,賣幾個雞蛋,去換那煤油燈油和鹽、肥皂;我們鄰居有個元章大媽,五個兒在地里勞動,曾對我媽說:“愿用5個兒子掙的工分,換我父親每月的40元錢?!蔽覌屝πΣ豢月暎核?個兒子一個月掙得工分錢,全加起不夠5元錢!如何同父親比?——此就是父親在我們家生活史上的巨大作用……
父親一生樸素,善良,隱秀,高貴。大哥有時同我說:“你看父親一生,只會中規(guī)中距的照章辦事。對公家的一分不沾;對朋友的一分不沾;恰恰是他這種一分不沾,塑造了他的人格形象,奠定了他成為干部,認(rèn)真為國家工作一生,并用這點小工資供6個孩子上學(xué)。即使唸到完小,中學(xué),在五十、六十年代,家中無收入,連學(xué)雜費,幾元錢都交不上的!”這確實是事實,我親身經(jīng)歷過;我的父親不善開玩笑,不會幽默;但他對家中的每個人,大人孩子,都愛護(hù)備至。我經(jīng)常對母親說:“父親心中有善源,他看著天下的人都是好人!”
人若善良,天佑之。我的父親活至80多歲,才離開了我們。但他的質(zhì)樸,善良,隱秀,高貴,樂善施人及樂天派的性格,卻影響了我們家族的幾代人!
(作者:李水。時任中國北京國藝書畫院副院長。其寫作公眾號為《芙蓉之愛》;2024年7月15日,為紀(jì)念父親去世23年而作)